关于宋代商税主要有两个问题:(一)是商场问题;宋代坊场钱(即村墟中的集市)与『商税』数相等,商税务也多数是在县镇,看不出城市的市场税和过境税。自明宣德以后,始立钞关,重在关市的过境税了,而县镇村落的『商税』逐步不占重要地位。到清雍正,落地税就只征县以上者,县以下全免除,『商税』地位就更下降了。后来的百货厘金(统捐)才是大量商品流转的反映,和宋以上者全不相同。唐初,商人也授田,行两税时,商税即在两税之中,后来才独立。这些算什么商人,又是什么商品?从明宣德到雍正的变化是雇佣在这时也开始盛行,法律上已确定雇佣的地位,显然是资本主义萌芽。(二)是商品内容:从《通考》、《续通考》和《宋史.食货志》看,明以前征税的对象非常琐屑,凡鸡、鹅、柴、炭、瓜果、菜蔬,以及日用之物,年节礼物,嫁娶装奁,莫不收税,所以重在坊场县镇。明以后渐次免除这些琐细物类的税,真正的商品逐渐才在广大地区流转,真正的商业城市才逐渐形成,这才看出资本主义萌芽是明显的了。

金时高汝砺《榷油》一疏最有启发。疏中提到,如果摧油,『河南州县当立务九百余所,设官千八百余员,……油之贵贱不齐,转贩相易,所以其价常平。今既设官,各有分地,辄相侵犯,有罪;是使贵处常贵,贱处常贱。』宋代酒税务也是有分地的,禁他处之酒不得私运至开封,其罚颇重。自高氏之说,推知商税务亦各有分地,这正反映出一种天闭性、狭隘性的交换。盐、茶各项引岸也含有这种意味。这对说明历史上自给自足经济下的交换是非常分明的。

春秋时,每以维护工商业『通商惠工』为善政,战国时法家以打击工商业为政策,为什么会这样?有人说工商业家是奴隶主。此话有道理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和《汉书?货殖传》所载卓氏、程郑正是使用奴隶的工商业家。

编通史、教通史都应该注意『全面』和『系统』的问題,但具体着手又是分块的,断代的,在断代中如何贯全面系统确实并不容易。如民族部分,把各时代地图摊开来看,空白点总不能太多,应尽量考虑填补。当然每个时代有个重点,但其余地区也不能空着。魏晋南北朝时,十六国各族当然是重点,西域和西南也不应忽略。宋代,辽、金、夏是重点,但对吐蕃统治崩溃后的西藏地区也不能不提。宋王朝直接统治未能达到的滇、黔及川南地区,但也不能不管。在经济、文化、制度各个方面,应分别若干项目,每个项目都应理清它存在的整个历史时期(在几百年、千多年或二千年)中的发展变化。没有变化的时期可不必特别写,而在发生显著变化的时期,就要特别写。重要的项目都写了,就可说是全面了;在它发生变化的时期都交待清楚了,就可说是系统了。

近几年所写《庄蹻王滇辨》、《山海经产生的时间和地域》、《巴蜀史的问题》各篇,和《论宋代的工商税》等,都不是我六十岁以前所能写的,六十岁以后心思更深细曲折。一些二、三十年前所知道而不敢用的材料,现在能理解能使用了。即如指导胡昭曦写《论羌族史》一文,对《华阳国志》所说『汶山郡,户二十五万』一句,三十年怀疑不敢用,又不敢说是文字有误。现细勘史文,『西接凉州酒泉』,『其西又有三河枭于虏,北有黄石、北地、卢水胡』,乃悟其西北并无明确疆界,伸延很广。二十五万户不足为多。又如《宋代商税》一文,原对《史记?货殖列传》所提的八个『都会』不能理解,不敢用。后读《汉书?地理志》大段多据《货殖列传》,也提了八个『都会』,多一江陵,而无陶睢阳,乃悟此言『都会』都是六国和吴越都城。多一江陵者,盖江陵为楚故都,至两汉而其势未衰。『陶骓阳』亦为一都会之说最奇。陶、睢阳为二地,相距几二百里,何以称为『一都会也』?盖汉初彭越为梁相居定陶,梁孝王先都大梁,后居睢阳,『陶、睢阳』盖指梁都而言。都陶时,睢阳当未为都,睢阳为都时,定陶已不为都,实仅一地,其中还应包括『大梁』,为行文时省略。番禺为一都会,显然是以赵佗的越都为言。这说明史、汉所说『都会』都是以政治为主而经济为从,这些地方的商业显为满足贵族官僚的奢侈生活服务,而与广大人民日常生活无甚关系。我国封建社会中的『都市』大都如此。

研究民族史,应当是与地方史有联系的,但二者又是截然不同的,是两种范畴,决不能用地方史来代替民族史。地方史是以地域为中心,是静止的;民族史则以民族为中心,而民族则常常是有移动的,不能局限在某一个地区。如某地的古代出土文物,无疑是该地地方史的重要资料,但却不必然是当地民族史的资料。两者是不能相混的。

《通鉴》中保存了很多正史中没有的材料。很多史事在正史中未纪年,而《通鉴》则不仅记年,而且记月。《晋书》诸载记多未记年月者,皆可于《通鉴》考之。惜清人辑崔鸿书亦未知考之《通鉴》,《通鉴考异》亦多引崔鸿书及肖方等《三十国春秋》,多有年月。

李一清《南北史合注》是一部好书,值得重印。仅其用《通鉴》、《册府元龟》来注南北史,就对读史者有无限方便。如以其喜删节史文为病,在重印时不妨将删节处补上。其实,不补也无妨。如有人能将《通鉴》、《册府元龟》中为正史所无之资料抄出,也就颇方便读史者。

汉景、武任酷吏抑豪族,所以吏治善而国盛强.,六代放任豪族,所以衰乱;魏武、宋武暂得小治,亦因能抑豪强(土断)。自汉至隋,王朝对豪族的政策关系盛衰治乱甚巨。

自井田崩溃到唐行均田,在土地制度上应有承袭因革之处。汉有均田,晋有占田、课田,北魏、隋都行均田。汉、晋行均田都是抑制豪强兼并,但晋课田无限,已不如汉。元魏均田奴婢无限,应是承晋而来:齐、隋时对奴婢有限是一变化,才发展到唐的均田。但汉行均田无明文,可能因王莽的『王田』制度与之相似,且也行得不彻底,故不见记载。晋虽也行得不彻底,但因唐行均田,故修《晋书》时特载其事。汉虽无明文,但也不无蛛丝马迹,不能因史无明文遂以实无其事。如这样,历史就被割断了。

邵次公(瑞彭)精于古历,著述之已刊者不多,遗著可于开封河南疔院张邃青先生处访之。

周代国、野、乡、遂异制,但乡遂的基层编制仍以五家为数,与六乡同,不与甸、稍同,这应有所说明。

东汉经师释六遂在六乡之外,以《王莽传》论之,六乡在西都,六遂(队)在东都(成周),『成周里人』也能说明六遂在东都。金文也有『成周八师』、『殷八师』之文’说明殷人居于成周。殷人从军是后来之事。

西周甸、稍、都、鄙,可同都家之制合并研究,似可从沟洫之制着手。因王朝贵族不断增多,有采地的人也不断増多,六乡之人也不断增多,这就是都家的来源。这些人口向都鄙移殖,应当仍是以五起数的编制,而不是以八起数的编制。

几十年来,疑古辨伪的工作是有很大成绩,但总觉过火点。从前的人不考虑材料的真伪,不分别哪些是后人所增益,把唐、虞三代认为是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,显然是愚蠢的,这是传统派的错误。后来的疑古辨伪又一概抹杀,把历史缩得太短,把文化压得太低,任何一部书都可以挑点问题指为伪书,而确实证据究又难寻。有些疑古派学者一方面既疑某书之伪,却有时又还引用;既不信历史之真,却时又在讲述,就表明疑古者也自信不过。故信古、疑古皆为一偏,对历史应当客观考察。要从社会发展的法则、历史继承的脉络来理解,否则信古、疑古都是玄学,不是科学。我从前也犯这个病,不喜欢读《周官》这类书(但也还相信其中的部分)。但现在从社会法则、历史法则来考察,觉得内容十分丰富,提供很多有用的材料,值得深入研究。

汉代州牧郡守的掾属与天子还没有君臣关系。只皇帝一人是君的观念起于刘宋。

专门史最易反映事物发展的阶段性、可从此进而探讨社会发展的规律性。如土地制度史、商业史、文学史等等,从一个部门研究,比较容易掌握,从一个阶段全面考虑就要困难得多。

历史是客观的,研究历史也必须是客观的,但又总得通过自己的主观作用,有自己的认识,这就与自己原有的认识水平、政治观点有关。

历史人物的个别事迹是否重要,应从它对人民、时代、历史的关系上看,看它的关系是大或小。隋炀帝这人毫无足取,但他修运河,这事对人民、对当时、对历史都关系重大。

宋与西夏的关系最为重要,商税猛增即以西夏之故。过去学者都只重宋与辽、金的关系,而对西夏多所忽视。

宋初君主,鉴于唐之藩镇,遂用文人掌兵,以收兵权,而宋遂无可用之兵。

唐中叶文学、哲学、经学皆一反初唐。赵蕤《长短经》亦有此反映,反对旧传统。当时唐尚处统一之时竟提出恢复五等分封,此亦一奇特思想,岂中唐时确有此种思潮,遂下启晚唐之割据乎?

乾嘉学者咸宗郑玄,然又喜斥范宁《谷梁集解》,良以范氏注《谷梁》而又非《谷梁》,不合汉学家法,然宗郑而斥范则又未妥。郑玄遍注群经,而《春秋》则付阙如。《六艺论》言:『《左氏》善于礼,《公羊》善于谶,《谷梁》善于经』,是《谷梁》正为郑氏说《春秋》所宗,唯未为之作注耳。范氏注《谷梁》当正以宗郑,注中并非三传,亦郑玄注经并用今古之法,是范氏实为郑学,故清儒之宗郑而斥范之未为是也。

乾嘉诸儒,有仅事考据者,有事考据而不囿于考据者,如惠氏之于《易》?’有考据而烦琐者,有考据而不烦琐者,如段氏之注《说文》。

近人多推崇王充,以其为唯物论者则是,惟充之于经学,渊源于今文,史有明文,书有明据。《程材》以春秋为『孔子制作,垂遗于汉』即公羊家说。《谈天》言周时九州,东西五千里,南北亦五千里,亦欧阳《尚书》说。然充不为经学,必谓其反对今文,则未必也。

司马相如少时,文翁尚未于蜀置学,就相如文章案之,其所用词语多本《六经》,是知蜀于文翁置学之前,六经之学已传于蜀矣。

为学要能传世,历史上有过很多学者,不少人是被称为『闻名当世』的,但多数都不为后世所知,其著作也不传。而有一些在当时并不为时所重,而死后其名显著,如杜甫、章学诚。

元魏、北周、唐代的三武之厄,都曾灭佛,灭佛则汉文化得以复兴。

对老子和孔子可以从反神权论来评论。《道德经》中的『天』,是自然之天,这很清楚,毋庸多说。《论语》所载孔子在谈到『天』的时候,有时候明显是有意志的『天』,『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』,『予所否者,天厌之,天厌之。』但他确实又讲过『天何言哉,四时行焉,万物生焉,天何言哉。』这又显然表示天是没有意志的。这就看此种思想在孔子全部学说中所占的地位。孔子学说的中心是伦理道德,但他并没有把伦理道德建立在有意志的『天』的基础上,倒是相反,把伦理道德建立在自然法则的基础上。孟子曾说:『《诗》云「天生烝民、有物有则,民之秉懿,好是懿德」』。孔子曰:「为此诗者,其知道乎,夫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懿也,故好是懿德。」』

讲论学术思想,既要看到其时代精神,也要看到其学脉渊源,孤立地提出几个人来讲,就看不出学术的来源,就显得突然。可先论述当时的变化和风气,突出某些人物。如明代中叶正德、嘉靖以来,学术界就已逐步发生变化,产生了一个反对宋人传统的新风气,提出文必西汉,诗必盛唐,不读唐以后书的口号,从文学首先发动,漫衍到经学、理学等各个学术领域。王阳明正是在这一风气下起而反对朱学的,李贽也是从这一风气接下来。这样看,纵把李贽写得突出些,也不会显得突然。讲清初,从一般风气如胡石门、谢秋水、张蒿庵、陆桴亭等讲起,再突出论述黄黎洲、王船山。又如晚清今文学,应从张惠言、孔广森、庄存与、刘逄禄、宋翔风以至陈乔枞父子讲起,否则,龚、魏的出现将为无源之水。至乾嘉学术亦应并叙凌廷堪、焦理堂、洪颐煊,以见一时风气,再突出戴东原,比较好些。

文化的变化,不是孤立的,常常不局限于谋-领域,因此必须从经、史,文字各个方面来考察,而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。唐前唐后是一个大界限,文学上的变化最明显。唐前文学盛行汉赋,《三都》、《两京》,排比对仗,而唐后的赋则是《秋声》、《赤壁》之类,实为散文。经学上更明显表现为汉学、宋学,哲学上则产生了理学。其它政治、经济也有较大变化。

读一部书,要能用它,如不能用,讲不出如何用,必然困倒书下。象《水经注》是部古地理书,就贵能在解释古地上起作用。在读经史常常查阅《水经注》,它提供不少有用的东西,但同时也发现一些与经史所言扞格者,进一步探寻,才看出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。这样,才能把《水经注》的用处讲得更落实些,那些东西应该怎么用,就更清楚些。清代一大批搞《水经注》的学者,把《水经注》当作一门专门学问来搞,跳不出郦道元的圈子,常常死于注下,就很难如实讲出《水经注》的用处来。杨、熊注疏也难免于此,等而下者就更无论了。

古人学问深广,所著书虽有其中心的一面,其它方面也未忽视。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,主要是文字学,而书中的礼制也是自成体系,其水道也可与《水经注》比美。

《颜氏家训》切不可以『家训格言』视之,实为一南北文化交融合之作。书中所载南北文化风格之异虽多,然其意在合南北文化于一炉,此实为唐代统一南北文化之先声。

汉代《易》学至京房为一变,京房不为《易》学正宗。承田何《易》者,当为王弼。马融《易解》颇生异说,郑玄、陆积之主象数,皆非《易》义正宗。此皆自其《易》学精神言之,未可取证于文字也。

西汉学术,应当明确由儒家转变到经生的过程,伏生《尚书大传》,韩太傅《诗外传》,董生《春秋繁露》,还是儒家,而刘向、匡衡之辈,则为经生。儒家则犹意气风发,经生则,章句之徒而已。

廖先生谓大小戴为大小统,应从气度上看,大戴广而博,气魄大;小戴深而纯,但規模小。

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,不仅有北方民族的南下,同时也还有南方民族的北上。两湖地区的廪君蛮、枭瓠蛮、板楯蛮都有北上的史迹,分散到陕西、甘肃、河南、安徽;四川西部氐人北上,两湖蛮人自峡口入蜀,等等,都对历史有着不小影响。而牂柯僚人入蜀一事,犹为影响重大。僚人入蜀,在《北史》中不过数十字的记载,《蜀鉴》及《太平寰宇记》引李膺《蜀记(益州记)》比较详悉。至于《元和郡县志》、《太平寰宇记》、《舆地纪胜》与《舆地广记》所载,僚人在蜀分布之广,甚可骇异。此时蜀境长江南北两岸都是僚人,嘉陵江川东整个巴山山脉直到汉中也是僚人。岷江东西两岸直到今之崇庆县、沱江两岸直到今之简阳县,涪江两岸直到今之三台县,也显然是僚人居住。由井研东至资中一带也是僚人居住。由李蜀之末僚始入蜀,直到唐时僚人来蜀不绝。如唐之荣州(即后荣县、井研各地),唐志载旧户一万二千二百六十二,口五万六千一十四,到开元仅有户五千六百三十九,口万八千一十四。开元户口是唐的全盛时代,但荣州反减少了一半以上,岂非异事!求之史迹,就因佚山为生僚所据。也就知道生僚是在开元稍前迁来。史言桓温入蜀,岁岁伐僚,但其大军数万人曾在泸州全部覆灭。梁、周、隋、唐和僚为冲突之事至多。唐时中央强盛而蜀独衰,正因僚人骚扰之故,以至对南诏、吐蕃侵扰都须调东兵入援,因蜀无力抗御。也因援兵来蜀,而唐以衰,到唐末僚人与汉人渐融合,到宋时蜀之生产发展,经济文化不断提高。宋为中央最弱之时,而蜀独强盛。金、元相继南下,如入无人之境,金百年中始终不能入蜀。蒙古入蜀后,连战四十余年不能得逞。宋人说有蜀则有宋,无蜀则无宋,这反映蜀对宋王朝盛衰关系之巨。宋人只知蜀在南宋关系之大,而斥东晋不知用蜀,实不知僚人入蜀后蜀已荒残,故《南齐书》比蜀于蛮陬之邦,盖蜀已不足用。及至僚人与汉融合之后,而蜀之经济文化都大为发展,僚人与四川历史关系之重是很清楚的。

近作《成都二江考》,二江就是郫江、流江,就是《禹贡》之江、沱。自汉至唐、宋无异说。至清《一统志》始悍然以湔为沱,以郁为江,这一观念遂成为牢不可破之说。于是研究古地理的人(清代考据家)都不免从这一错误观点去研究《禹贡》、《汉书》诸问题,不能出《一统志》之看法而认为已得古人之真,结果都是错误。这一错误是由于清人素不喜宋、明人书,以为都是错的,不肩研索。我从前也是如此,于宋人书只作参考,合则用,不合则弃而不顾,于其错误之由,从不理会。这次考二江问题才知道宋人于此全不错而错在清人(胡渭、顾祖禹诸人),由清人之误以读古书,自然以宋、明人之不错为错。好在这一缺点也还容易纠正,就是把宋、明人几部书仔细一读,也就可解决很多问题。清人于古地山水不甚明白者总喜以大山大川来解释,这是根本错误,他们不信郫江、流江即是江、沱,就是因为是小水,而不知古人居处耕耘之区才为记载所重。成都平原郫、流二江关系灌溉至为重要,《禹贡》不能不记。其它高山大川无资于民用者如峨眉之类,何须记录。胡氏必以峨眉为蔡山,是不根,而且是荒谬的。古地之学不能凭空去讲。我是在经史中遇着很多问题不能不从地理探讨,积累久了,地理也熟了,问题也多了,好象专门讲古地。其实我与清人治《水经注》的学问全不相同。他们是专搞地理,尽读地理书。我是从经注、史注中去,而不专从地理书去,所以与他们的结果不同。这可说是学有本末。地理是史学一工具,如其专研地理,方法就不外扬惺吾,结论也应相同。即以这次作二江考,始见杨、熊《水经注疏》谬误不少,也很可笑。我本不喜校勘板本之学,但论巴蜀问题和二江考就无法不追究版本和校勘了。因五经四史之类不校勘也可以读,若《华阳国志》或《齐民要术》及古地理书之类,在前代不必人人皆读,又很容易因传写而误,不校就无法用。而校勘一事也不是凿空而来,如清人那样专治校勘学者,是不会成功的。必于此学积累稍多,涉猎稍广,自然提出要校的问题也才能校,必治此学者才可校此书。若专从版本或类书下手,是用处少而害处多,所以清末有反对校书的说法,是有道理的。这也是学有本末之意。讲古地不能离开人事(历史)常志:二江上有七桥、大城小城等,都只能从人事上来理解:蜀何以独有大城少城?秦灭蜀后,有蜀侯、有蜀守,又移秦民万家实之。秦民、蜀民、蜀守、蜀侯,自当分别居住。少城何以分南北,南是市场,隔江是锦官、车官二城是工商业区、经济区;州学在城南,郡学在江南,是文化区;而北是政治区,故张仪楼诸古建筑皆在北城。汉、晋间郡守住少城,刺史住大城,赵厥谋据大城以叛,罗尚退保大城,都说明大城是军事区。二江上有七桥,上应七星:在南出石牛门日市桥(郫江上)、笮桥(流江上),出南门曰江桥(郫江上)、万里桥(流江上),此南之四桥。过笮桥道西为锦官城,道东为郡学,此道即出石牛门而走广都(双流)之大道,故吴汉、桓温攻蜀自外水(岷江)上至广都,即进而战于市桥,战于笮桥。西有三桥,应是城有三门,西门曰定明门,其北曰阳城门(所谓『阳城之阿阁,飞观榭于云中』。见《蜀都赋》),其南曰章城门。南四桥二门,则北亦应二门,曰咸门,曰朔门。西三门以少城繁盛故三门,东则二门,共有九门。《华阳国志》说:汉武帝立成都十八郭,顾校依《文选?蜀都赋》注作十八门,实则张仪城成都周回十二里,断无十八门之理。《续汉郡国志》引《蜀都赋》刘渊林注作立成都郭十八门。《后汉书.公孙述传》引亦同,知今宋本《文选》仍有脱误,应是城有九门,郭亦九门共十八门。知《周地图经》、宋《成都志》都说大城九门,少城九门是臆想之说,毫不足据。郭亦有门,于臧宫攻公孙述入小雒郭门是其证。总之,地理是人生的环境,总要适于人用。从民生日用着想去解决亦不患无证。杨守敬、熊会贞,上至顾祖禹、胡渭说二江都是错。明人省志、府志,清二部《一统志》、府志、县志无一不错,杨图二江桥更荒唐。熊稍有进,亦大错。明人也错得可笑。熊所谓七桥铁案,根本是错。他以《蜀中名胜记》引李膺《益州记》为据,而不知《古文苑?注》之引《益州记》但有七星之名才是李义。曹引今名云云,是南宋祝穆的解释,何为铁案?《华阳国志》说七桥正确,但有误字,《水经注》取志文甚明而去永平桥加昇(升)仙桥,是重视司马相如之故,误说始此。升仙不在二江上,又在城北,不可能象七星。此文最小巧,深可笑。但方法最精巧,结论亦奇而确。

在写《巴蜀史的问题》时,已疑成都早有灌溉,因劳动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。在成都平原,知稼穑必知灌溉,知灌溉就应早有二江(意指成都平原上的河道),不必待李冰守蜀。『深淘滩,低作堰』足总治学结了长期治水经验的结论,不是李冰短期所能提出的。所以汉人认二江就是《禹贡》的江、沱,是正确的,自成都平原地理条件考察,有此广大平原以来,不会没有水流。李冰守蜀前,司马错已以六百万石米浮江伐楚,说明农业早已发达。如认为李冰始凿二江,就忽视了自然规律。但我们也不能反对人工河,人对自然的利用总是要加工的。李冰之为汉人所称道,也如江淮通流见于《禹贡》、《墨子》、《孟子》诸书,而吴通邗沟也是事实。李冰之功在于秦灭蜀后对水利更合理地调整,进行大规模的治理。章樵说李冰穿二江只是用二江引渠为灌溉,是很合理的,用作全文写作骨干。

我很赞同搞古代史,但不能放弃现代。从来没有只搞古代不搞现代或只搞现代不搞古代而成功的史学家。现在古史部分仍是待发掘的荒地,问题多,尤其是社会经济问题。两汉材料不多,你可专力六朝和唐代。我从前搞先秦,后来感觉大家治先秦多是猜谜,自汉以下具体一些,才有可讲。后来看宋代。历史是愈后材料愈详备,探讨社会情况较有把握。但材料多也受到一定的拘束,不能信口乱说。先搞唐、宋,由后推前,然后两汉、晚周才会明白。所以我建议你可从六朝、隋、唐着手。我从前本搞经学,后来教史学,十年后才稍知道什么是史学,应如何治史。治经、治史方法,目的都不同,但也有部分人始终不免以清人治经之法治史,就是以考据治史,所以不免于支离破碎,全无贯通之识,这远不如以治诸子之法治史。其实,经学也不是单凭考据可了。考据是工具学问,经、史都用得着,但它却不是经学或史学。也有不谙考据而治史的,却也是缺点。治史应专治一二时段,但通史终不可忽。每一代有些问题还是要从通史中才能求得解决,以免滞固不通。总的说来,学问是循环反复的事。哲学和文学都不可忽,这对理解历史是大有帮助的。乃至书画艺术之事应该都要留心,不过有轻重缓急之分而已。社会经济是治史的首要工作。我在一九五三年草写农产量一文也是这个看法,后写熙、丰变法也是从社会经济着眼。

《孔子与今文学》,也可说是我的经学研究告一段落,比之《经学扶原》是有改变。昔在峨眉读两汉各家书,并及先秦诸子,读到《韩诗外传》时,恍然感到:先秦时儒家何以变而为两汉经师之业,其间问题虽然有个脉络过程,惜于已读之书未能将有关材料录出。现在要写这篇稿子至少需半年时间重读一遍周、秦、两汉著作,但始终无此时间,私心以为甚可惜。

人或有谈到我对《水经注》的研究,这项工作我估计至少也要五年专力为之,未敢懵然展开,若有助手当徐图之。汉、晋人经注中有很多古地理解释,史汉注中亦多,皆比道元为优。而清人解经乃至《说文》和《段注》之解说,亦每每比《郦注》、《杨疏》为长。清人过信道元之注,至以《郦注》易《班志》,而不察此乃六朝晚期之说,于古事多不合。东汉、魏、晋人说颇自相同,安得以道元为是而悉废郑玄、服虔、许慎、应劭、文颖、孟康、杜预、京相璠、郭璞、高诱、王隐、司马彪以来之说。道元于南方水地之误,清人敢言之;道元于北方水地之误则未敢言。清人治经自乾、嘉汉学者皆能以汉师之说正六朝之误,独于地理之学信六朝而背汉、晋,事亦大奇。杨氏之疏可谓集清儒地学之大成,亦颇有突过清人处,惜其谬误矛盾亦复不少。近人迷信杨疏亦太过,况其墨守道元弃清人经解于不顾者乎?非敢谓我可窃比杨氏,徒以有两经解耳;非我敢轻议道元,徒以有汉、晋诸家经、史注说具存耳。这一搜讨工作岂衰年如我者能之耶!沾有一二得力青年商量着手,此或不失为巨业、为奇作。尝作《古地甄微》,略启其端而已。

战国局势的发展,初年是『晋国天下莫强焉』,是魏国独强。魏要并吞韩、赵,桂陵、马陵两战败于齐;徐州之役,齐又败于楚,七国之中没有独强之国,于是纵横之事起。『五国相王』是这一时代的开始。到齐、秦称帝是二国最强;到乐毅合六国之兵破齐,于是秦人独强。纵横之说也就不行了。而白起、王翦专用武力。纵横为一时期,其前为一时期,其后为又一时期,可分为三段。

《尚书大传》:『东方之极自碣石至日出博桑之野。西方之极自流沙,西至三危之野。中央之极自昆仑,中至太室之野』。知此之昆仑必在三危之东,此为汉人旧义。刘逵注《吴都陚》云:禹所受地理书曰:昆仑东南方五千里,名曰神州,帝王居之。《礼记·正义》引《地统书括地象》曰:『地中央曰昆仑,其东南方五千里曰神州。』《尚书?正文》引郑玄云:禹所受地理书曰:『昆仑山东南地方五千里曰神州,西王母在流沙之滨,乐民、拏闾在昆仑弱水之洲,三危在乐民西。』《淮南?地形》:『弱水出自穷石,至于合黎,余波入于流沙,绝流沙,南至南海。』《汉书?地理志》敦煌郡广至县有昆仑障。张掖郡删丹县:『桑钦以为道弱水自此,西至酒泉合黎。』居延县『居延泽在东北,古文以为流沙。』金城郡临羌县:『西北至塞外,有西王母石室、仙海,……西有弱水、昆仑山祠。』流沙为今居延泽,弱水为今居延水,皆在甘肃。有昆仑障之广至县在今甘肃安西境,其西有昆仑山祠。临羌县治今青海西宁市,与昆仑有关之地皆在今青海东部及甘肃西部,而非今昆仑山地。《后汉书?西羌传》,『西羌之本出自三苗,舜流四凶,徙之三危,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。滨于賜支,至乎河首,缭地千里。』李贤注:『谓羌地是也。以上,并《续汉书》文。』《水经.河水注》引司马彪曰:『西羌者,自折支以西,滨于河首左右居也。河水曲而东北流,迳析支之地,是为河曲矣。』应劭曰:『禹贡』折支属雍州,在河关之西,东去河关千余里,羌人所居,谓之河曲羌也。』河关为后之青海贵德县,三危所在应于贵德西千余里,求之,即河曲也。知三危在大积石以东。汉、晋所说三苗徙处,其时亦惟知河出积石,此与张揖、王隐说三危在鸟鼠之西南与汶山相连,是最早之昆仑,只能于岷山求之。

从地理看古今之变,在水而不在山。水之变迁多在北而不在南。《水经注》正是解决这一问题之重要典籍。《水经注》于南方水道之误,前人多已指出。且为对历史关系较多的地区。邮道元本北人,许多地方皆曾亲自探访,且记载详细,脉络分明,不易看出有误。苟一水有误,则将涉及三、四水道是否亦误,较为繁难。故虽明知《水经注》与他古书不合,亦皆多疑他书而不疑《水经注》。清代考据家无人不读《水经注》,说经之家于经中地理无不考之《水经注》。经中地名除《禹贡》、《尔雅》外,皆因事偶见,既不全面,也不系统。《禹贡》、《尔雅》、《职方》虽全面、系统,却又太略,注者不易提出相矛盾的问题,但如王先谦注《汉书?地理志》,就不能不提出,但他却认为都是班固错了。专治《水经注》的人都是从唐、宋地理类书取材,从正史、《地理志》之类取材,就都不容易发现《水经注》的错误。我三十岁以后才稍治地理之学,四十以后因专在史学系教课,才放开了经学,五十以后始确知《水经注》与《汉书》的矛盾是大量的。

近年整理先君遺稿,其可以独立成篇者,皆分别整理编入各集。其短笺札记如《肤浅小书》、论学书翰之类,多无所属。虽多信手所记,未必定论,然率皆治学经验之谈、读史会心之论,或探究问題之思考过程,咸足以启迪思路。一九五七年后,默得侍先君讲席,时有所记,亦多此类。兹并整理如上。非谓必皆有益,要不愿深藏于秘而私之耳。

蒙默整理后记一九八六年十一月

来源:水煮百年网站,摘自《蒙文通学记》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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