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交流一下第七品，理气，需要花的时间比较长，因为有一个概念要搞清楚，所以今天只说这一品。

△理气

吹气不同，油然浩然。要其盘旋，总在笔先。汤汤来潮，缕缕腾烟。有馀物於，物自浮焉。如其客气，冉猛必颠。无万里风，莫乘海船。

要想说理气这一品，首先要搞清楚“气韵”这个概念。

应该说，在中国传统审美中，有一个非常独特的概念，叫做：气韵。这是传统文化中一个非常具有“中国”特色的概念。

首先，我们先说说，什么是气？

看过《西游记》的朋友都知道，在第七十五回，孙悟空在狮驼国遇上一个大鹏金翅雕，这大鹏雕有一个宝贝，名字叫做“阴阳二气瓶”，孙悟空变成小钻风，被这个大鹏雕认了出来，吸进了这个“阴阳二气瓶”，差点被烧死，幸亏当年菩萨给了他脑后有三根救命的毫毛，让他“一根变作金钢钻，一根变作竹片，一根变作绵绳。扳张篾片弓儿，牵着那钻，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，钻成一个眼孔”，把阴阳之气泄了，才救了自己一命。

当然，我们不说这个瓶子的玄妙，关键想说说这个阴阳二气。应该说，气，这个概念，在古代道家哲学中是专指阴阳的。

这个概念，最早出自于老子的《道德经》，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，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。”意思是说，天地万物的变化都是“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”的。荀子则进一步解释说，“天地和而万物生，阴阳接而变化起。”就是说，世界的运转，是由阴气和阳气转换而产生的。宋代周敦颐在他的《太极图说》里面更加直接地这样解释，阴阳“二气交感，化生万物”。所以，我们大家看太极这个符号的时候，要注意，这里面的两只太极鱼，实际上是气，是阴阳二气相融相冲的模型。所以，《易传.系辞》中这样写：“易有太极，是生两仪。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。”这里面的两仪，就是指的阴阳二气。

在中国古典哲学里面，这个阴阳二气，非常重要，宇宙万物的产生、发展和变化，都是靠这两者的升降交感而产生的。所以在《黄帝内经.素问.阴阳印象大论》里面借黄帝之口说出“阴阳者，天地之道也，万物之纲纪，变化之父母，生杀之本始，神明之府也。”这说明阴阳二气在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中间的极端重要性。

在《三国演义》第八十六回“难张温秦宓逞天辩　破曹丕徐盛用火攻”，秦宓问张温的时候，就有这样一段话，“先生东吴名士，既以天事下问，必能深明天之理。昔混沌既分，阴阳剖判；轻清者上浮而为天，重浊者下凝而为地。至共工氏战败，头触不周山，天柱折，地维缺：天倾西北，地陷东南。天既轻清而上浮，何以倾其西北乎？”这段话所说的，就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世界起源自阴阳二气的解释。

可能有的朋友印象不深了，给大家简单回顾一下。这一段说的是，诸葛亮派邓之出使东吴，要跟东吴进行联合。邓之到了东吴，孙权就派人在大殿上摆了一个热腾腾的油鼎，沸腾着，左右武士年他。邓之到了大殿之下，只是作了个揖，没有跪下去。孙权就让了卷起面前珠帘，问他：为什么不拜我？邓之说：我是上国天使，不拜小邦之主。孙权就怒了,说你不自量力，想在我这逞口舌之利，你可以到油锅里去了！邓之大笑，说：都说东吴有很多贤人，怎么还怕我一个书生呢？孙权就更怒了，说：我怎么会怕你一个匹夫！邓之就说:不怕，你摆这么大阵势，怕我来说服你们呢？孙权说：你是来给诸葛亮当说客的，让我们东吴和魏国断交，你们交好对不对？邓之说：我仅是蜀国一个儒生，我不是为了我们，是为了你们好才来的，可你们这样，又是油锅，又是武士的，哪有什么气量啊。孙权就命武士退下，让邓之上殿，赐座而问：吴国和魏国的利害怎么样?请先生教我。我正想和你们讲和，又怕你们的君主年轻见识浅，不能善始善终。蜀国此时君主是刘禅。邓之就说：大王是当事英豪，诸葛亮是一时俊杰。蜀国有山川险回，吴有三江回护，两国联合，共为唇齿，进则可兼得天下，退则可鼎足而立。如果你想称臣于曹丕，必要使太子为质，如果不从，他必发兵打你，如果蜀国也趁势发兵，吴国就不是你的了。如果你不相信，我可以死在你面间，来断绝这个说客的名声。说完就撩衣跑到殿内上要跳油锅。邓之是有大智慧的，说实话，这一系列的动作，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跳。孙权赶紧命人拦下，把他请到后殿，以上宾之礼相待。跟邓之说：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一样的，我想和你们蜀国之主交好，你肯给我作个介绍吗？邓之就说：刚才想把我下油锅，现在又要把我派出去搞联横，你自己还狐疑未定，怎么取信于人？孙权说：孤意已决，先生莫疑。于是留下邓之，召集大臣开会，说：我东吴有江南八十一州，更有荆楚之地，难道还不如西蜀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吗？西蜀邓之，不辱其主，来出使了，我们有没有人去出使，帮我达成心意。这时候，张温就出班请命，到西蜀出使。刘禅也使文武百官上殿，来接待张温，张温自以为很得志，昂然上殿。后主设御宴款待，饭后送到馆舍。第二天，诸葛亮设宴相待，说过去先帝在时可能不和睦，现在的主上非常仰慕吴王，想弃前嫌，永结盟好。张温听了就以为是西蜀小国要求他，喝到一半原形毕露，嬉笑自若，颇有傲慢之意。诸葛亮是谁呀，必要想招治他，于是就引出了前面我们说的那一段。第二天，刘禅赐张温金帛，城南邮亭设宴，命百官相送。诸葛亮殷勤劝酒，喝到一半，一人醉熏熏的跑进来，昂然长揖，入席就座。张温很奇怪，问孔明是谁。孔明就说这是我们的易周学士秦宓。张温就问他即为学士，可有学问？秦宓说我蜀是三岁小孩即就学，何况是我？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。张温就给他出难题，问：天有没头？秦宓说：有。张温说：那头在什么方向？秦宓说：在西方，为什么呢？《诗经大雅黄易》说“乃眷西顾”。这说的实际上周文王，秦宓也是偷换了概念。这句话，秦宓也说的非常聪明，为什么呀？因为西蜀在西方，天的头是在西边，把西蜀的地位也抬高了。张温也有点恢谐，说：那天有没有耳朵呢？秦宓说：有啊，天处高而听卑。出自《诗经小雅鹤鸣》鹤鸣九皋，声闻于天。天如果没有耳朵，怎么能听呢？张温就说：那天有脚吗？秦宓就说有啊，《诗经小雅白华》里也说了，天步艰难。其实这里天步是指命运。秦宓实际上也是偷换了概念，说：如果天没有脚，怎么能走路呢？张温恼怒了，就问：天有姓吗？秦宓说：有啊，姓刘。张温明显是喝多了犯傻啊，问：何以知之？秦宓说：天子姓刘，所以知道。以子这姓，姓其父也。张温为了挽回点面子，就说：日升于东乎。在古代，太阳是君王的象征。秦宓说：太阳虽升于东，但是没于西。这个事一说出来，张温实在没有话说了，于是这个时候，就出了上面这么一段非常著名的话：“先生东吴名士，既以天事下问，必能深明天之理。昔混沌既分，阴阳剖判；轻清者上浮而为天，重浊者下凝而为地。至共工氏战败，头触不周山，天柱折，地维缺：天倾西北，地陷东南。天既轻清而上浮，何以倾其西北乎？”这个问题，秦宓是很认真的去问的，张温无言以对，避席而谢，说，没想到蜀中多出俊杰呀。于是达成了孔明的目的，孔明说：席间问答，笑谈而已，您深知治国之理，何在唇齿之戏。

所以，汉代之后的很多学者，都把气叫做“元气”，意思就是说，气是万物之源。所以，东汉何休在《春秋公羊传解诂》中这样解释，“元者，气也。”王充在《论衡》里面说，“天地合气，万物自生”。所以，庄子在他的《知北游》里面也是借黄帝的嘴这样写到：人之生，气之聚也。聚则为生，散则为死。而且，他还很坚定地下了一个结论“故曰：‘通天下一气耳’”。因此，可以说，气，是宇宙万物一切生命力的来源，气的交感，决定了生命的形态。气作为生命力的概念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领域都得到了应用。比如：在传统中医理论里面，有这样一句话，叫做“通则不痛、痛则不通”。意思就是说，行走于经络之中的气要是通畅了，人就不会生病。反过来，如果人生病了，那么，肯定就是某个地方的气不通畅了。所以，中医里面说，要是一个人长期“情志内伤、抑郁不遂”，就会“气机阻滞，而致血瘀”，这就是中医里面说的，气滞血瘀。所以，在中医里面，理气，是人的生命力的根源，气顺则生，气滞则瘀，气败则亡。再比如：《三国演义》第六回里面就这样写：“汉东都洛阳，二百余年，气数已衰。”所谓，气数，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生命周期，也就是生命力存在、运转的期限；还比如：下围棋的朋友都知道，“气”是一块棋被围杀之前的空点。气长则生、气短则死。

所以，在古代，气，所代表的就是生命之源或者说生命精神，而这种气，只有流畅、顺畅起来，才能富有生命力。

其次，我们说说，什么是韵？

《广雅》里面这样说，韵，和也。既我们知道，气是有阴阳、清浊之分的，只有这二者相互交感，形成和谐的节奏、律动，才能流畅、才能够推动产生生命力。而这种和谐的节奏、律动，就是所谓的“韵”。所以《易经》里说：“一阴一阳之谓道。”《易传》里面说，“同声相应、同气相求”，《易传》里面又说，“刚柔相推而生变化”，《吕氏春秋》说，“万物所出，造于太一，化于阴阳。”因此，在美学大家宗白华的眼里，他是这样说的，“阴阳二气化生万物，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，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‘气积’。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”。也就是说，这阴阳二气的和谐变化，就是生命的节奏，就是栩栩如生的生机所在。

所以，古典哲学上的气韵二字，实质就是我们现代语言所说的，生命之律动、生命之韵律。

哲学上的气韵二字，反映到审美上，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标准，就是“生动”。气韵生动这个审美标准，则被广泛运用于诗书画的创作中。

气韵，最早就是对绘画的审美标准。南朝齐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首先总结了绘画的六法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：“气韵生动是也”；其次，分别是骨法用笔；应物象形；随类赋彩；经营位置；传移模写。”此后历代画论都把“气韵”作为根本。唐代张彦远，就是一个气韵推崇备至的人。其《历代名画记》有集中表述，“至于台阁、树石、车舆、器物、无生动之可拟，无气韵之可侔chèn，直要位置向背而已”，“所以气韵雄状，几不容于缣素，笔迹磊落，遂恣意于墙壁”。他也用气韵来品评画家艺术成就，如评王韶应“画鬼神，深有气韵”，僧智瑰“善山水、鬼神，气韵洒落”，陈恪“工山水，师张郑，有气韵”。宋代郭若虚，继承了这个光荣传统。《图画见闻志》卷一：“六法精论，万古不移。然而骨法用笔以下，五者可学。.......凡画必周气韵，方号世珍。”明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附录：“人物以形模为先，气韵超乎其表；山水以气韵为主，形模寓乎其中，乃为合作。若形似无生气，神彩至脱格，皆病也。”清黄越《二十四画品》：“六法之难，气韵为最，意居笔先，妙在画外。如音栖弦，如烟成霭。”所以，我们现在在欣赏一幅画，经常给出这样的评价，叫做栩栩如生。就是这个意思。

无独有偶，宋代之后，气韵这两个字，也开始广泛出现在书论之中。宋代《宣和书谱》评唐肃宗李亨“是宜书亦有家法，而其气韵与能字者争衡也”，评朱温“行书字体，虽纯熟，然乏气韵，当是笔吏所书”，评谢灵运“然萧散气韵，则恐此不足尽之，徒能状其奔放耳”。明陶宗仪《书史会要》评苏洵“工书法，律不足，气韵有余”，评余应桂“楷书师欧阳，率更体，虽纯熟，然乏气韵”。明孙矿撰《书画跋跋三卷，其中文征仲跋《怀素自叙帖》认为用笔不同，气韵特征差异明显，“彼似羊毛笔书，此似兔毫笔书，以此气韵稍别耳”。明项穆《书法雅言》专列“神化”一章，认为欲书必舒散怀抱，以入神化之境，“神化也者，即天机自发，气韵生动之谓也”。

因此，在中国古代诗论里面，气韵，指的就是蕴藏其中的和谐生气，就是贯穿其中的精神气质、生命意味。宋朝的魏庆之在《诗人玉屑》里面用气韵来评价曹操：“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：魏武帝如幽燕老将，气韵沉雄；曹子建如河少年，风流自赏。”清王寿昌也以气韵论诗歌中的生命情调，《小清华园诗谈》卷上：“何谓气韵?曰：如张睢阳巡之‘岂铙试一临，虏骑附城阴。不辨风尘色，安知天地心。门开边月近，战苦阵云深。旦夕更楼上，惟闻横笛音’（《闻笛》）。及祖员外咏之‘燕台一去客心惊，笳鼓喧喧汉将营。万里寒光生积雪，边曙色动危旌。沙场烽火侵胡月，海畔云山拥蓟城。少小虽非投笔吏，论功还欲请长缨’（《望蓟门》）是也。”“气韵”在后来的诗文批评中不仅指显示生命活力、内在精

神，而且指艺术形象的生动传神和生命意味的绵长不绝。宋陈善《扪虱新话》上集：“文章以气韵为主，气韵不足，虽有辞藻，要非佳作也。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，久久有味。东坡晚年酷好之，谓李杜不及也。此无他，韵胜而已。”清方东树认为气韵即气味与态度风致，“读古人诗，须观其气韵。气者，气味也；韵者，态度风致也。如对名花，其可爱处，必在形象之外。气韵分雅俗，意象分大小高下，笔势分强弱，而古人妙处十得六七矣。”

好，回头我们再看，理气这一品。

袁枚首先说，诗里面的气韵是不同的，但应该有一种自然养成浩然气韵。如果要这种气韵，充沛在诗里面，必须要经常地磨练自己的心性。这个话，和黄越在《二十四画品》里面所说的，无出其二：“六法之难，气韵为最，意居笔先，妙在画外。”，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诗内功夫诗外寻。这种气韵，有的是浩浩荡荡的像钱塘潮一样，有的则飘飘渺渺和袅袅炊烟一般。但是，必须要积累到一定的程度，才能够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。否则的话，强弱就会颠倒过来。所以说，如果你的气韵不够，就不要试图强写。正所谓，无万里风，莫乘海船。

所以，我们说，好的诗歌的极致，应该是能够反映生命的本真，观照生命的领悟，让其贯穿始终，才能体现勃勃生机的气韵。比如，我们看李白的《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》：

弃我去者，昨日之日不可留；

乱我心者，今日之日多烦忧。

长风万里送秋雁，对此可以酣高楼。

蓬莱文章建安骨，中间小谢又清发。

俱怀逸兴壮思飞，欲上青天揽明月。

抽刀断水水更流，举杯消愁愁更愁。

人生在世不称意，明朝散发弄扁舟。

这就是对生命的一种体味，而这种体味如同怀素的狂草，气韵灵动地表达出来。

我们再看，现代诗人海子的这一首：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

从明天起，做一个幸福的人

喂马、劈柴，周游世界

从明天起，关心粮食和蔬菜

我有一所房子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

从明天起，和每一个亲人通信

告诉他们我的幸福

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

我将告诉每一个人

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

陌生人，我也为你祝福

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

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

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

我只愿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

这一首诗，之所以能够打动千万人，究其原因，就是整首诗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渴望，而这种渴望，贯穿于全诗，成为赋予这首诗生命的气韵之源。

所以，我们回头来谈谈我们自己的诗词创作。我一直认为，近体诗的格律、章法、修辞、化用、典故，等等，都是技术层面的东西。不是说它不好，也不是说它没用。我们要进行诗词创作，必须熟练地掌握这些技巧，这样才能写出合格的近体诗。但是，掌握这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，要让我们的诗，真正写好的，必须倾注我们自己的心血，倾注自己的情感，倾注对生命的领悟，只有这样，才能给我们的诗词以气韵，才能让它灵动起来，才能称之为一首好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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